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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九渊“六经注我”的生命实践诠释学

quant001 交易极客和量化论坛 2021-5-14 19:08 212506人围观



  陆九渊之所以激烈地批评科举,是因为从根本上来说这种学问使人追求功名利禄,背离了完善品德的生命本质之学。时人毛元善,朴直淳厚,家产足以自给,然科举不偶,困于场屋,将变卖其业以游四方,求教于陆九渊。陆九渊教之以先王之道、性命之理,劝其弃功名,复常心,以家产事父兄。毛元善闻之色动情变,幡然悔悟。由是,陆九渊为之写了一篇赠序,其中阐明了他之所以批评科举的理由:
  无常产而有常心者,惟士为能。古之时,士无科举之累,朝夕所讲,皆吾身吾心之事而达天下者也。夫是以不丧其常心。后世弊于科举,所向日陋,疾其驱于利欲之途,吾身吾心之事漫不复讲,旷安宅而弗居,舍正路而弗由,于是有常心者不可以责士。非豪杰特立,虽其质之仅美者,盖往往波荡于流俗,而不知其所归,斯可哀也!(《陆九渊集》卷二十《序赠·送毛元善序》,第二四一页。)
  综上所述,陆九渊之所以提出“六经注我”的生命实践性命题,是由于他洞彻到品德是生命的本质,完善品德是生命最迫切的需求,是人生最根本的目的。他认为经典之所以被历代的人们所崇信,经久不衰,就在于经典揭示了生命的本质和奥秘,指出了人生正确、光明的大道。(即儒家所谓“安宅”、“正路”。)所谓学问,就应该是关乎切身、人性提升与完善的学问;偏离这个核心,则皆为虚妄,充其量也不过是工具而已,与生命完善这个“大学”不在一个层次上。因而,虽然陆九渊的文集显得非常散乱,但他的思想却是极为精粹集中的,他的种种命题,如“心即理”、“简易”功夫、“剥落”功夫、“先立乎其大”,以及他批评朱学“支离”等等,都与他对于学问的核心见解有关。这些命题的研究著作和论文非常之多,这里就不再赘述了。
三 “六经注我”的思想意义
  上文我们梳理了陆九渊“六经注我”的思想底蕴,从中可以看出“六经注我”不是一个简单的命题,它涉及许多复杂的内容,如其对学问、经典的理解,对注疏之学和科举的态度等等,我们将这些内容统归为“六经注我”的生命实践之学,研讨其中的思想意义。
  第一,陆九渊“六经注我”的命题体现了一种大解释学的观念,是对原始儒学的回归。解释学有广义和狭义之分。狭义解释学是以经典为文本、以文字为载体的常规注解。而广义解释学则远远超出了语言文字的范围,它以整个宇宙——包括自然、社会、人类心理为文本,以人生为载体,以生命的体悟、实践作为诠释的形式。在先秦儒学的时代,描述这种广义解释学的情形是很常见的,这些材料为我们所熟知,如,《易传·系辞下》在阐述《周易》起源时说:
  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,仰则观象于天,俯则观法于地,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,近取诸身,远取诸物,于是始作八卦,以通神明之德,以类万物之情。
  又如,《礼记·孔子闲居》中云:
  天有四时,春夏秋冬,风雨霜露,无非教也。地载神气,神气风霆,风霆流行,庶物露生,无非教也。
  这两条引文都是从非文本的角度来论述的,即它们指出自然具有某种精神,某种意义,可以对人类产生教化的作用,也就是说,自然是人类最好的文本。至于从诠释的角度来论述的资料就更多,《中庸》“参天地,赞化育”就是很典型的一例,从本质上来说,儒家内圣外王之道,修、齐、治、平的思想路线,都是论述以生命实践来作为诠释的形式。
  自汉代以来,传注解经、著书立说、考据训诂的学术风气日益盛行,先秦儒家的性命之学渐渐湮没。陆九渊真切地领悟到生命的真谛在于完善品德,这是儒家经典的精髓,有感于后世学术的偏差,他提出了“六经注我”的口号,力图恢复原始儒家的生命实践精神。在陆九渊的文集中,复古精神显得极为突出,他反复引经据典,常以“古之学者”之类的语言作为论据,更为关键的是,“六经注我”的命题树立了大解释学的观念,而这种观念上的改变才是从根本上返回儒家经典。
第二,陆九渊“六经注我”的大解释学凸显了诠释者的主体性。这种主体性体现在创造性、实践性、超功利性等多个方面。
  陆九渊认为完善品德的生命实践之学首先要具有怀疑精神,没有怀疑则无法成就自我,亦无法判断是非,他说:
  学问之初,切磋之次,必有自疑之兆;及其至也,必有自克之实,此古人物格、知至之功也。己实未能自克而不以自疑,方凭之以决是非、定可否,纵其标末如子贡之屡中,适重夫子之忧耳,况又未能也。物则所在,非达天德,未易轻言也。(《陆九渊集》卷一《书·与胡李随二》,第八至九页。)
  陆九渊反对因循前人见解,因为学问的目的是明了天理,天理又是与人心一体的,所以只有自己领悟才是真的得到天理,他说:
  大抵为学,不必追寻旧见。此心此理昭然宇宙之间,诚能得其端绪,所谓一日克己复礼,天下归仁焉,又非畴昔意见所可比拟。此真吾所固有,非由外铄,正不必以旧见为固有也。(《陆九渊集》卷十三《书·与李信仲》,第一七三页。)
  陆九渊非常重视思考的作用,而他所谓的“思”,虽然也有今人对知识思考的意味,但主要是对性命完善的思索,试举一例:
  义理之在人心,实天之所与,而不可泯灭焉者也。彼其受蔽于物而至于悖理违义,盖亦弗思焉耳。诚能反而思之,则是非取舍盖有隐然而动,判然而明,决然而无疑者矣。(《陆九渊集》卷三十二《拾遗·思则得之》,第三七六页。)
  从上面三则我们还可以看出陆九渊所言的学问,乃是一种生命的修炼,一种完善自我的功夫,它与我们今日所说的外在性纯粹知识有着本质性的差异。这种学问带有强烈的主体实践性,陆九渊喜言“切近”之学、“为己之学”,也正在于此。
  以完善品德为目的的学问必然是超功利的,这是对先秦儒家明于义利之辨思想的延续。他说:
  古人不求名声,不较胜负,不恃才智,不矜功能,通身纯是道义。(《陆九渊集》卷十四《书·与严泰伯三》,第一八四页。)
  前文我们已经提到陆九渊反对功名利禄之学,甚至反对自立门户、满足虚荣心的现象,更能体现他的学问的超功利性是其“优游读书”的主张,这一读书方法被他反复提及:
  某尝令后生读书时,且精读文义分明、事节易晓者,优游讽咏,使之浃洽,与日用相协,非但空言虚说,则向来疑惑处,自当涣然冰释矣。纵有未解,固当候之,不可强探力索,久当自通。所通必真实,与私识揣度者天渊不足以谕(喻)其远也。(《陆九渊集》卷十一《书·与朱济道二》,第一四三页。)
  学者不可用心太紧。深山有宝,无心于宝者得之。(《陆九渊集》卷三十四《语录上》,第四零九页。)
  读书之法,须是平平淡淡去看,子(仔)细玩味,不可草草。所谓优而柔之,厌而饫之,自然有涣然冰释,怡然理顺底道理。(《陆九渊集》卷三十五《语录下》,第四三三页。)
思索、“优游”、“切近”虽是三个方面,然而实质上都是一体的,因为它们都要落实于生命实践的主体性之中,而且只有处理好它们之间的关系,才能成就生命主体的完善,陆九渊详细探讨了它们的辩证有机关系,认为只有优游切近,才能产生不滞于物的智慧来思考:
  大抵为学,但当孜孜进德修业,使此心于日用间戕贼日少,光润日著,则圣贤垂训,向以为盘根错节未可遽解者,将涣然冰释,怡然理顺,有不加思而得之者矣。《书》曰:“思曰睿,睿作圣。”孟子曰:“思则得之。”学固不可以不思,然思之为道,贵切近而优游。切近则不失己,优游则不滞于物。《易》曰:“拟之而后言,议之而后动。”孟子曰:“权然后知轻重,度然后知长短,物皆然,心为甚。”《记》曰:“心诚求之,虽不中不远矣。”日用之间,何适而非思也。如是而思,安得不切近,安得不优游?
  至于圣贤格言,切近的当,昭晰明白,初不难晓。而吾之权度,其则不远,非假于外物。开卷读书时,整冠肃容,平心定气。诂训章句,苟能从容勿迫而讽咏之,其理当自有彰彰者。纵有滞碍,此心未充未明,犹有所滞而然耳,姑舍之以俟他日可也,不必苦思之。苦思则方寸自乱,自蹶其本,失己滞物,终不明白。但能于其所已通晓者,有鞭策之力,涵养之功,使德日以进,业日以修,而此心日充日明,则今日滞者,他日必有冰释理顺时矣。如此则读书之次,亦何适而非思也。如是而思,安得不切近?安得不优游?若固滞于言语之间,欲以失己滞物之智,强探而力索之,非吾之所敢知也。(《陆九渊集》卷三《书·与刘深父》,第三四至三五页。)
  陆九渊有很多豪言壮语,体现出一种昂首天外、叱咤风云、气势磅礴、沛然莫御的精神,这些看起来有些狂气的语言,实质上是主体性的极度高扬,是吾道自足的自豪,是生命成就的自然流露:
  从来胆大胸膈宽,虎豹亿万虬龙千,从头收拾一口吞。有时此辈未妥帖,哮吼大嚼无毫全。朝饮渤澥水,暮宿昆仑巅,连山以为琴,长河为之弦,万古不传音,吾当为君宣。(《陆九渊集》卷二十五《诗·少时作》,第二九九页。)
  我无事时,只似一个全无知无能底人。及事至方出来,又却似个无所不知,无所不能之人。(《陆九渊集》卷三十五《语录下》,第四五五页。)
  收拾精神,自作主宰。万物皆备于我,有何欠缺?当恻隐时自然恻隐,当羞恶时自然羞恶,当宽裕温柔时自然宽裕温柔,当发强刚毅时自然发强刚毅。(《陆九渊集》卷三十五《语录下》,第四五五至四五六页。)
  仰首攀南斗,翻身倚北辰,举头天外望,无我这般人。(《陆九渊集》卷三十五《语录下》,第四五九页。)
  以上有些狂气的言论与“六经注我”、“六经皆我注脚”的提法无论在语气上还是在精神上都是一脉相承的,也只有高扬自立自强的主体性,才能实现使经典诠释自我的理想。
第三,陆九渊所创立的学说和学术门派产生了深远的历史意义,“六经注我”的学术精神纠正了崇尚巧智、追求浮华的学风,重归原始儒学朴实的性命之学,但也产生了空疏贫乏的弊端。
  陆九渊讲学主要集中在槐堂、象山两个时期,造就了众多学者,流风所及,产生了重大社会影响。其中以象山时期更为突出,《宋史·儒林四》称其“还乡,学者辐凑,每开讲席,户外屦满,耆老扶杖观听。”冯元质云:“居山五年,阅其薄,来见者逾数千人。”(《陆九渊集》卷三十六《年谱》,第五零二页。)在陆九渊的弟子中,江西“槐堂诸儒”以傅梦泉、邓约礼、傅子云等为首,浙东以杨简、袁燮、舒璘、沈焕最为著名,学者称之为“甬上四先生”或“四明四先生”。入元之后,朱学与陆学之间的融合成为时代风尚,“和会”、“会同”、“兼综”之说一时兴起,吴澄、许衡、郑玉、史蒙卿、许谦、虞集、宋濂等一大批著名学者都主张融汇朱、陆,打破门户,兼取二者之长。元代朱、陆之学的融合,孕育了明代王学,是王学的先声,因为王阳明的学说不仅源出陆学,同时也兼综了朱学的命题。更为值得注意的是,陆九渊与其后学崇尚简易的学术趋向,同样再现于王阳明与其后学泰州学派之中。(详参侯外庐、邱汉生、张岂之主编《宋明理学史》第二十七章《元代的朱陆合流与陆学》)
  虽然陆九渊的核心思想强调以生命实践来注释经典,反对以毕生精力从事常规的文字注释,但他的思想并不是极端偏激的,他本人就是一位饱饫经典的大学者,同时他也教导弟子努力学习经典乃至历代注疏:
  或问读六经当先看何人解注?先生云:“须先精看古注,如读《左传》则杜预注不可不精看。大概先须理会文义分明,则读之其理自明白。然古注惟赵岐解《孟子》,文义多略。(《陆九渊集》卷三十四《语录上》,第四零八至四零九页。)
  后生看经书,须着看注疏及先儒解释,不然,执己见议论,恐入自是之域,便轻视古人。至汉唐间名臣议论,反之吾心,有甚悖道处,亦须自家有“征诸庶民而不谬”底道理,然后别白言之。(《陆九渊集》卷三十五《语录下》,第四三一页。)
  同理,陆九渊虽然激烈地批判科举时文,但也希望天下学子能够中道而行,既能保持儒家的先王之道、性命之学,又能够通过科举走上仕途,实现儒家济世救民的理想,并进而改革科举制度和注疏之学的弊端:
  取士之科,久渝古制,驯致其弊,于今已剧。稍有识者必知患之。然不徇俗流而正学以言者,岂皆有司之所弃,天命之所遗!先达之士由场屋而进者,既有大证矣。是固制时御俗者之责,为士而托焉以自恕,安在其为士也?二帝三王之书,先圣先师之训,炳如日星。传注益繁,论说益多,无能发挥,而祗以为蔽。家藏其帙,人诵其言,而所汲汲者顾非其事,父兄之所愿欲,师友之所期向,实背而驰焉。而举世不以为非,顾以为常。士而有识,是可以察其故,得其情,而知所去就矣。退不溺其俗而有以自立,进不负所学而有以自达,使千载之弊一旦而反诸其正,此岂非明时所宜有,圣君所愿得,而为士者所当然乎?何所悼惧,何所维絷,而顾不择所安,决所向哉?(《陆九渊集》卷十九《记·贵溪重修县学记》)
  然而,陆九渊的弟子们大多学问疏浅,流于禅学。傅梦泉(子渊)被陆九渊许为及门弟子中的第一人,称其为“擒龙打凤手”,但他性格偏激,目高于顶,曾游于朱熹、张栻之门,张南轩在给朱子的信中称傅梦泉论学“多类扬眉瞬目之机”;陆九渊言其疏节阔目,佳处在此,其病处亦在此。詹阜民、李伯敏的学问沾染了浓厚的禅学色彩,詹阜民致力于静坐,一日下楼,忽见本心澄然中立;李伯敏则多次向陆九渊问心。(《宋元学案》卷七十七《槐堂诸儒学案》)朱熹有言云:“金溪之徒,不事讲学,只将个心来弄,胡撞乱撞”(《朱子语类》卷一二四),这是对陆门弟子学术倾向的概括性评价。江西槐堂学者如此,浙东学者亦有此倾向,后学更是愈演愈烈,以致黄百家案云:“盖慈湖(杨简)之下,大抵尽入于禅,士以不读书为学,源远流分,其所以传陆子者,乃所以失陆子也”(《宋元学案》卷八十七《静清学案·静清门人·教授程畏斋先生端礼》)。
  站在今人的立场,对待儒、佛两家的门户之见则不必过于拘泥,对佛学的吸取使儒家获得了创造性的发展。然而,儒家有着自己的思想特征,如其对存在现实性的执着,它总是立足于现实去寻找意义,这种实事求是的精神使其思想打上了深刻的此岸性的烙印,放弃这种此岸性特征就意味着丧失儒家的自我;再者,经学是儒家的思想源泉,丢失经学的学术传统,儒家思想就成为无本之木、无源之水。因而,儒家必须在承继与创新、学问与思想、生命与意义、现实与理想之间从容中道。
- The End 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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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作者: 我思故我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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